日光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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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日】当雪融化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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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街角,凛冽的风立时挟满了密密匝匝的雪屑刮来,往常每晚都在便利店门口亮着的那盏小灯这会儿在蒙蒙的夜里晕成昏黄的一团,被风掀得偶尔忽闪一下。穿着黑色校服的高中生一眼望见这团光亮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要到大伙分开的路口了。他赶紧挥手和同伴们告别,又小心觑了一眼落在最后面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含糊道了句前辈明天见就哈着手往家的方向小跑离去。其他人也像他一样三三两两地散开,直到只剩下那两个人站在原地。

日向张了张嘴,脸颊冻得有点僵住,半晌才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我自己回去。”

说完他就抬脚往前,身边的人却不声不响跟上了。

他也不再阻止,闷着脑袋只管继续走,手塞在口袋里觉得凉飕飕地透风,只好用力攥紧了手指。

明天就重新骑车去上学,才不需要影山陪他走路。他的脚踝已经完全好了,毕竟连医生都这么说——只要伤势没有加重就可以上场比赛,他很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当时他立刻头也不回又轻又快地冲出医务室,影山站在走廊尽头等他,远远看到他的表情就难得抿出了笑,连他跳起来揽住他的脖子使劲晃也没有伸手打人。

日向郁闷地深吸一口气,一股风灌进嗓子眼,呛得他把脸埋回围巾干干咳了两声。影山,他真希望自己不要再想影山了,三天后就是春高,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他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于是让脑袋回放起傍晚时的训练场景,因为阴沉天气而早早变得灯火通明的场馆,球鞋在地板上蹭出的吱呀声响,还有后辈们那一张张小马驹似的被汗浸湿的脸。两年前他第一次闯进全国时应该也是那个样子,激动得几乎要打响鼻,跳起来可以把风都撞散了,什么也扯不住他。可转眼居然就是最后一年了,一不留神思绪也被拉回来,那双熟悉的眼睛猝然间出现,俯下身子时盛在里面的那些令人愤怒的认真溅落到他脸上,激起灼灼的痛感。

不敢打就不要打了,他说。

还是忍不住要想……日向把拳头掐得更紧。他憋足一口气,不准自己再咳,又加快了步子假装没听见影山问他要不要手套的声音。

“喂。”影山却不依不饶拽住他的手肘,强硬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日向扭过半个身子要躲开,他只是不肯放,两个人一声不吭较上了劲,像两只顶角的山羊朝着路边越歪越狠,直到影山感觉不对要制止已经来不及,“等等——”

雪沟里哧啦一连串轻响,路边的树枝微微一晃,抖下来一片簌簌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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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太太拉开门,惊得差点倒退一步,来不及多问,先把立在门口蔫低了脑袋的两个人拉进来,剥下湿了大半的外套就急急催他们去洗澡。

影山坐进浴缸里,滚烫的水扑浇在皮肤上,冻得半僵的身体才终于舒活一些。他慢慢仰躺下来,盯着水汽氤氲的天花板,听到妈妈匆忙上楼发出的咚咚声,中间还夹杂了日向一叠声的“谢谢阿姨”和“不好意思”。

日向总是这样,似乎对除了他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分外讲礼貌,影山想。就连预选赛那天,他捂着脚踝跌坐在场上,已经疼得脸色发白,被搀出去的时候,也没忘了细细抽着气和球网对面被他踩着脚的对手几不可闻地说了好几遍“不好意思”。那时影山看着日向消失在门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三年的训练怎么还是没能让他长些肌肉,摔倒了也没有声音,简直像一片被风击落的叶子。赛场上一切都发生得轻而迅速,甚至不让多余的情绪有聚拢的时间,影山静立片刻就走向场边,想向教练要求一名自己需要的替补。可没等他开口,心里想的那个后辈已经走上前来,抖着声音说日向前辈刚刚要自己替他上场。

哗啦一声,影山这才咬住牙往水里沉去,气泡拨开丝丝绕绕的黑发浮上水面破掉。日向这不是一直明白得很吗——他怎么可能不想日向回到球场上,哪有人可以替得了他?

那天的后半场影山依旧打得又稳又准,只是赢下比赛后整个乌野瘫成了一片,此起彼伏的粗气声中只有月岛还强撑着腰,叹气说幸好明年就不用再扣这种不要命的家伙传来的球。影山也觉得腿肚子久违地有些发颤,抬头时感到球馆上方明亮的灯光忽然间升得很高,轻柔地扩散开来,看台上的喝彩声也像隔了层棉花,嗡嗡地听不清。他抹一把糊住眼帘的汗,不知道从哪涌出来一股力气,突然转身往医务室跑。

终于跑到门口,他却站住不动了,等一群人都拥进去才跟着往里走。日向正背对着门坐着,肩膀看起来有点塌。教练走过去在他背上用力一拍,他吓得猛然坐直了身体抬起头,然后弯起眼睛笑着答了什么,又摇摇脑袋。大伙凑过去又是一顿七嘴八舌的慰问和狠揉,日向的声音淹在其中,小小的,几乎听不清。

影山慢慢走上前,周围安静了一下。日向回过头,和他对视片刻,笑意也慢慢隐下去。他抿直了嘴角,紧紧盯着影山,等他要说些什么。

 “是我们赢了。”影山说。

日向把眼睛睁大了一点,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忽而亮亮地一烧而过,可他飞速转回头去了。

“我知道。”日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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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雄?别洗太久啦?”妈妈在外面拍门提醒,影山才慌忙扯了浴巾站起来,出来时脸和脖颈都被热气蒸得潮红一片。妈妈絮絮叨叨:“翔阳都洗好上楼了,他没带换洗衣服,我只好找了你初中的运动服给他当睡衣,你们下次可一定要小心一些……”

影山擦着头发上楼,走到房间门口时一眼看到日向正站在屋子中央,拧住袖口局促地瞅着床上的两床被子,不知道为什么也稍微踌躇了一下。

日向最开始在他家留宿时家里人还单独为他准备过客房,不过一次也没用上,他们最后总能坐在地上就睡着了,面前还摊着没收好的录像带,胳膊腿胡乱挨在一起,第二天醒来两个人都满身汗津津,不得不冲个澡再出门。后来日向干脆就在他房间里打地铺,连被垫都专门备了一套放在柜子里,抱出来就能用。但是今天下了大雪,多半是怕地板太冷了,妈妈才只丢了被子在床上。

“你还不睡?”影山生硬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先把自己堵了堵。倒是日向僵了一瞬就松开袖子,也不回头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爬上床,跪坐下来开始铺被子。影山初中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还是显得有点肥大,裤子长出一截遮住了脚后跟,只露出一排小脚趾头,糯米圆子似的。影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望着没拉严的窗帘发呆,窗外雪还在下,对面屋顶上已经积起一层莹白,在街灯下泛着澄亮的光泽。

日向铺好床就自顾自钻进被子里,面朝墙壁不吭声地窝成一团,影山于是也关了灯,规规矩矩地平躺下来,对着天花板干瞪眼。时候其实还早,一时半会儿谁也睡不着,黑暗中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对方刻意放轻的呼吸。楼下有人经过,雪地上传来轻快的踢踏跑动声和女孩子咯咯的笑,日向耳朵轻轻一动,攒下的睡意又淡了几分,只好无声叹着气掖紧了被子,低头把冰凉的鼻尖也拱进去。

“冷吗?”影山突然在身后问。他捂在被窝里摇摇头,也不管影山看不看得见。其实是有一点冷,影山这件旧衣服领口松垮垮的,脸埋下去整个后颈都会露在外面。日向蜷了一会儿,刚打算抬头透一口气,突然感觉枕头微微一陷,紧接着影子罩下来,温热的鼻息扑在颈间,害得他轻轻打了个哆嗦。

日向屏住了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被角。他背后没长眼睛,但他就是知道影山正在低头看他脖子上的伤,是今天傍晚时被影山不小心抓破的。很奇怪,影山的指甲并不长,但伸手扯开他的时候轻易就抓出了长长的一道印子,就像影山说的话并不过分,但就是让他急了眼一样蛮不讲理地扑上去。他想影山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不敢,剧烈的疼痛褪去后仍然灰蒙蒙地缠住他的步伐,他才会纵容自己下意识地避开使用那只脚,哪怕这样会变得迟缓,而迟缓就等于扼杀他日向翔阳存在于球场上的全部价值和可能。

教练没有说,所有队友都没有说,只有影山说出来了。

他根本不是在和影山生气,他只是懊恼于影山甚至比他自己更快掀开这一切。他在不能输的地方输掉了。

日向的眼眶酸得厉害,他死死咬着嘴唇,还是没忍住急促地吸了吸鼻子。影山在耳畔的呼气声忽然变得更重了,吹得他颈窝的碎发拂过皮肤,潮潮热热的,像沾着余温的海水漫过绵密的沙子。可他的嘴巴又很凉,比起亲吻更像是在专心描摹,在白日被自己抓破的伤口上一寸寸贴满湿润的绷带。

日向痒得身子打颤,像一只被舔舐得失神的羊羔那样微微仰起头,外面仍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昏黄的路灯下安静地坠落。他好半天才听到自己开口说话,含混发哑,还带着扁扁的鼻音:“做什么啊……”

影山不回答,一直亲到后脑勺的发尾间,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你感觉不到?”

当然感觉得到,他说话时热气就喷在下颌附近,日向这才发觉两颊发烫,伸出一只脚努力往后蹬,低声骂他:“你就不能说出来么,笨死了。”

“是你听不懂我说话,呆子。”影山抬腿压实了不让他乱动,沉默一小会儿,又不太顺畅地转了话头,“我本来想说,……白天我不是要那么说你。”

“不敢打了就不要打了什么的,我也收回……”他还没说完,日向忽然在被窝里奋力扑腾起来,几下挣散了被子翻过身,伸手狠狠拽住他:“你最好不要给我道歉。”

影山抵着他的额头望过去,在寒冷的冬夜里,借着微弱的光线,日向的眼睛让他没来由想起即将煮沸的糖羹,溢出浓稠而晶亮的琥珀色。他嘴角扬起极浅的一个弧度,声音却恢复成往常的样子:“你想得美。我明明想说,你不敢打也得给我打。”

日向眨眨眼,松了手躺倒下去,旋即把五指张开高高举过头顶。他一只手连排球都握不住,可此时指节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地舒展,仿佛连绵的微小山脉,一旦合拢就能顶起一个无垠的破晓时分。

“等着看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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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就像一缕缕沾绕在阳光上似的从窗子外头渗进来。影山勉强睁开半只眼,感觉脸冷得不行,低头往被窝里捂。不知道挨到了什么,软软的热烘烘的,他捂得更紧了些。

“好凉……离我远点……”嘟哝声在耳边响起,然后他的整个脑袋都被迫推出了被窝。

影山左右晃一晃,勉强再睁开另外半只眼,眼前橘毛的重影才合并清晰。两床被子早就堆在一起,日向大半个人都趴在他身上,脸朝下埋在枕头里酣睡,时不时咂摸两下,颊边挤出一点软肉。

“啊痛痛痛痛干嘛干嘛!”

“晴了,起来跑步。”

“哪有这样叫人起床的……”日向揉着头发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摸索衣服,“欸?喔对……我穿什么啊影山?”

“穿我的。”

“这个袖子怎么这么长,帮我挽起来,还有我昨天就想问了,为什么要把运动服当睡衣穿,好奇怪……这样比较容易梦到打排球吗?”

“我看你的脑子像个排球。”

“你的脑子才像排球!”

两个人推推搡搡下了楼,影山太太正要把衣服拿出去晾,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晴了,翔阳晚上就来拿衣服吧,肯定能晾干。今天可要穿厚一点,化雪的日子可冷呢……”

日向赶紧停下来答话,影山已经拎上了二人份的便当,坐在门口穿鞋。屋门敞开,清早的太阳洒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洁白而耀眼的光。影山太太忽然冲着日向悄悄一眨眼:“和好了?”

日向愣了一下,窘迫地想要否认,脸却先一步涨红了。她了然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脑袋:“快出门吧,飞雄在等你呢。”

影山果然换好了鞋,正在门口做简单的热身活动。他还在转着手腕,日向就像一阵风从他身边轻而又轻地冲了出去。

“跑慢点啊呆子!”影山愤怒地拔腿就追。

影山太太刚准备关上门,感觉额头一凉,虚起眼抬头打量,看到融化的雪水正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隐约还能听见不远处的两个人在嚷嚷,日向被影山拽着围巾,只能抬直了胳膊,沿着雪堆边的斑马线一步一步地跳,边跳边数:“八分之一决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决赛……影山,要赢!”

影山不知道回应了一句什么,又把他拽得离路边的沟远了一些,逆着光看去,两个人影也像是淌成了灿烂模糊的一片。

天气可真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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